伟大的「盲法实验」一出现，就打败了风靡巴黎的伪医学
作者言九林
1784年，也就是被大革命的浪潮送上断头台的十年前，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组织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来评估当时巴黎最受欢迎的治疗师安东·梅斯梅尔（Anton Mesmer）的“动物磁力疗法”是否真的有效。委员会由4名法国医学会会员、5名法国科学院院士组成，包括了本杰明·富兰克林、安东尼·拉瓦锡、琼·贝利这样当时第一流的科学家，以及后来发明了断头台的约瑟夫·约吉坦。
梅斯梅尔生于1734年，32岁时在维也纳拿到医学学位，随后与一位富有而年长的遗孀成婚，成功打入上流社会，时常出入于莫扎特等人的家中。梅斯梅尔的学位论文的题目是《论行星的影响》，认为人体（及其他动物）内部存在一种不可见的体液，可以对行星的引力产生反应，他将之称作“动物引力”，且断言：若“动物引力”与行星引力处于和谐状态，人（动物）就会健康；反之则会遭受疾病。由这篇论文开始，梅斯梅尔开始了他奇幻而备受争议的治疗师生涯。
图：Anton Mesmer
1773年，梅斯梅尔受他人启发，首次尝试将磁石贴在人体的不同部位来给人治病，并将“动物引力”这个概念修改为“动物磁力”，认为通过这种磁力，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施加影响。他声称，人体内存在着一种磁液，如果磁液的流动遭受了障碍，人就会陷入疾病；而自己发明的“动物磁力疗法”，正好可以帮助人打通障碍，恢复磁液的流动。靠着这套理论，梅斯梅尔在维也纳活跃了大概五年左右的时间，因为被医生圈子集体视为骗子，不得不于1778年转移阵地，前往巴黎发展。
图：梅斯梅尔对病人实施所谓的“磁力疗法”
在巴黎，梅斯梅尔与一些搞催眠术的医生走到了一起，还发明了所谓的“木桶疗法”。女性们（梅斯梅尔的病人大部分是女性）围坐在一只大木桶周围，桶内号称装的是磁液，内中还混有玻璃粉与碎铁屑等。桶盖上安置有多根铁棒，病人可以手握铁棒，也可以将患病部位放在铁棒上。多数时候，参与治疗的一大群病人，他们围坐在木桶周围，互相靠近，触碰其他人的手掌、手臂、膝盖或者双脚，一起接受所谓“磁力”的影响，梅尔维尔则在旁边来回巡视：
“（他）手持一根魔杖，伸向受磁力影响最小的人，然后驻足于反应最强烈的两个人面前，凝视着病人的双眼，并各自抬起他们的一只手，让两人的中指直接接触，以建立关联。”
图：梅斯维尔的所谓“木桶疗法”
梅斯梅尔在巴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包括大量的金钱、空前的名誉、众多的弟子以及拥护者。也收获了空前的争议，不但巴黎大学的医学教授和多数正规医疗机构认定他只是一个江湖骗子，连神职人员也参与进来，指责他是一个将自己出卖给魔鬼的人。支持梅斯梅尔的传单和小册子，与反对他的传单与小册子，在巴黎市内泛滥成灾、平分秋色。这种争议也蔓延到了皇宫，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一度成了梅斯梅尔的支持者。
与寻常的江湖骗子不同，梅斯梅尔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他自己也坚信自己的“发现”是真实的——同时代之人给他的评价是“他通过欺骗自己来欺骗别人”。梅斯梅尔的名言是“只有一种疾病，只有一种疗法”，而他自己正是这唯一疾病的发现者和唯一疗法的发明者。所以，在巨大的质疑声浪中，梅斯梅尔主动提出挑战，要与正规的医学机构一较高下，具体的较量办法是：挑选24名病人，12人交给梅斯梅尔治疗，12人交给医学院治疗；由政府派非医生出身的人到现场观看，由他们询问病人一个问题——是否感觉到了治疗的效果。但医学机构方面不同意这种较量办法。
为了压制质疑的声浪，梅斯梅尔还曾尝试给皇后玛丽写信，希望获取法国政府的保护。他请求皇室赏赐城堡和土地，以使自己有固定的丰厚收入，可以心无挂碍地从事科学实验；并获得官方认可，以免遭受他人迫害。他在信里说，四五十万法郎对皇室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却可以换得“您的人民的幸福和健康”和自己的誓死效忠，且暗示称若不能得到满足，自己可能会将那伟大的发现带到其他欣赏自己的国家。皇室没有答应这些要求，梅斯梅尔随即做出了离开巴黎（以需要前往疗养地恢复健康为由）的姿态。
1784年，针对“动物磁力疗法”的专门委员会终于成立。为示公正，除前文提到的富兰克林、拉瓦锡这些科学巨擘外，梅斯梅尔本人也被邀请参与委员会的实验活动。有意思的是，与之前要与医学机构一较高下时的主动不同，这一次的梅尔维尔退缩了，经常以各种理由借故缺席（这自然是因为：主动挑衅的前提，是必须按梅斯梅尔设计的方式进行较量；而在专门委员会中，这一点做不到了）；反倒是他在催眠术方面的合作者蒙.德斯隆，因为真的相信存在“动物磁力”，从不缺席会议与实验。
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委员会设计了多种实验。比如：
（1）从下层社会与上层社会分别挑选7人，比较两组实验的结果。最终仅有3名来自下层社会的受试者说自己感受到了磁疗效果。
（2）告诉受试者，会有治疗师通过一扇关闭的门对他们实施“动物磁力疗法”，实际上门后没有任何人。结果受试者报告说自己感受到了磁力治疗。蒙住受试者的眼睛，告诉他梅斯梅尔团队之人正在用磁力对她施加影响（其实没有人），结果受试者瘫倒在地。
（3）让受试者坐在屋子里，由梅斯梅尔团队之人隔着屏风对其实施磁化（受试者并不知道）长达半个小时，受试者一直在与人谈笑，毫无感觉。然后，治疗师走出屏风来到受试者的视野，对其实施磁化，短短几分钟内受试者就开始了痉挛。
（4）由梅斯梅尔团队之人将富兰克林花园中的一棵树磁化（梅斯梅尔开发的产品中，有将树磁化然后用树来做治疗这样一款），然后让不知道哪一棵树被磁化过的受试者在花园内自由走动，结果受试者瘫倒在未受磁化的树前。
基于这些实验，最后形成了一份长达百余页的《国王特派专员调查动物磁性的报告》（Report of the Commissioners Charged by the King to Examine Animal Magnetism）。报告认为，不必实施磁疗，仅出于心理暗示带给病人的想象，就可以使受试者产生抽搐；而没有心理暗示带来的想象，仅靠磁疗，则什么效果也没有。所以，结论是：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动物磁流’的存在。这种不存在的磁流是毫无用处的。”
图：《国王特派专员调查动物磁性的报告》封面
这是“盲法实验”中的“单盲实验”（对受试者实施了信息屏蔽或信息干扰），首次在科学中展示它的威力，它一举摧毁了梅斯维尔精心构筑起来的伪科学“动物磁力疗法”。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骗局即将被揭穿，在委员会的实验开始前夕，梅斯梅尔回到了巴黎，开始运作一场敛财活动：号召粉丝给自己捐款，捐资到一定额度就可以获得“动物磁力疗法”的秘密。结果在几天之内就获得了十四万法郎。委员会的调查报告发布后，梅斯梅尔带着粉丝们捐助的三十余万法郎，离开巴黎前往瑞士安度晚年，于1815年以81岁高龄去世。
单盲试验在19世纪得到了推广。比如在1800年，约翰·海加斯（John Haygarth）用一种假装置——伪装成某种号称可以用“电物理作用力”治疗众多疾病、且已申请专利的装置——做了一次单盲实验。他将已获得专利的真装置，与只具备相同外形的假装置，随机使用在患者身上，结果发现二者产生的效果是一样的，它们都只能起到一种安慰剂效应。
进入20世纪，单盲实验进化为了双盲实验。1910年代，德国医生阿道夫·宾格尔(Adolf Bingel)用双盲实验检验了“白喉抗毒素马血清”的真实疗效。他将900多名患者分成两组，一组使用“白喉抗毒素马血清”，一组使用“普通马血清”，除宾格尔自己之外，所有的患者与参与治疗的医生，均不知道分组与药物的具体情况。最终的结论是两种药物的疗效没有区别。1930年代，德国医学家保罗·马提尼(Paul Martini)，终于将双盲实验的基本原则——设置对照组、双盲、安慰剂等，清晰提炼了出来。
如今，大样本随机双盲实验，已成为戳破巫医与庸医、戳破各类骗术的经典工具。
图：1987年，上海中医药研究院副所长林厚省（右一）发送“外气”进行麻醉，为患者进行手术。
（本文参考了《剑桥科学史第4卷 18世纪科学》，大象出版社，2010年；（美）阿尔斐俄斯，《超神奇的催眠术》，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英）查里斯·麦基著；李绍光等译，《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中国金融出版社，2000年；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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